推薦一
內斂的青春旗手
她是我所認識最年輕也最早慧的詩人。七年級後段班,一九八九年齣生。今年二十三歲,詩齡已近九年。害羞,靦腆,卻充滿自信,這是林禹瑄給人的最初印象。她善於靜靜觀察外麵那世界,藉著外物反射她內在的風景。騷動的靈魂,飄搖不定,浮現於詩句時,則凝止如一瓶靜物。她唱齣的歌,低調,知性,疏離,淡漠。意象不停替換,讓讀者以為已經捉住,瞬間立即又溜走。她不是抒情歌手,但肯定是青春旗手。對於情愛,從不熾熱擁抱,而是獨自在心靈底層細細反芻咀嚼。她吞噬憂愁,吐齣的則是明亮心情。對於她所生存的時代,不發一語。寫詩時,則勇敢以筆乾涉。她很少喧譁,隻是用銳利眼光掃射粗礪現實。
她這個世代,往往被詬病沒有特色與風格。這種評語,完全是因為我們品詩的脾性已經受製於前行代美學。颱灣新詩的現代主義運動始於一九五○年代,到達林禹瑄時,半世紀已經過去。纍積起來的藝術成就,足以睥睨漢語詩的世界。這個運動投射下來的長影,遮蔽瞭後來的多少詩人。文學史也許證明,後來的創作者並不必然就比前人優秀。或者說,影響焦慮往往使年輕詩人走投無路。長期生活在這傳統下,讀詩似乎也養成瞭一套既定的欣賞標準。林禹瑄受到議論,說她頗像某一詩人,卻又無法指齣如何相似。對於新世紀的颱灣新世代,不宜這樣遽下論斷。他們畢竟纔齣發不久,還在尋找自己的語言,還在確認自己的節奏,也還在學習如何掙脫前世代的陰影。如果以較為寬鬆的態度看待,應該是觀察他們現階段具備怎樣的創作潛能,無須性急地以既定標準給予苛求。
七年級的她,能夠被看到,並不是獲獎無數,而是她辛勤書寫,毫不間斷。十七歲就以〈那些我們名之為島的〉一詩獲得颱積電首獎,但那纔正要預告她後來創作的起點。得獎作品,便成為她第一冊詩集的書名。辛勤,不是抽象的形容詞,她總是專注於一個主題,反覆求索,渲染成為巨幅連作。收入第一本詩集的「寫給鋼琴」係列詩作,利用聲音演奏,敲打齣幽微的情緒。現在這第二冊詩集《夜光拼圖》,也是密集營造與書名同題的詩作,連續二十二首,分布在書中四輯。像是練習麯,又像是舞麯,在篇幅有限的詩行裡,掌握一定的感覺,順利完成簡單或複雜的素描。她不貪多,卻維持不滅的火苗,等待恰當時機星火燎原。寫詩已經不純然是仰賴纔情,她具有一份傲慢的意誌,堅決抵抗時間,讓意念轉化成意象,終於釀造成詩句。在年輕世代的行列裡,她是卓然成傢的罕見少數。
正在齣發的這位年輕詩人,令人特別重視的理由,就在於她孜孜不倦嘗試翻新各種句式與語法。她可能在夏宇那邊獲得些微啟悟,但又不盡然相同。夏宇的詩行有些狡黠,文字盡量切斷,造成巧思,引起聯想。禹瑄也是該斷則斷,把不同意象羅列起來,製造語義上的衝突,簡潔而耐人尋味。「夜光拼圖」係列,以都市為中心,以青春為主軸,環環相扣,描繪著躊躇不安的寄居場景。如果年齡是流離失所的象徵,青春就是無可駐足的驛站。在啟濛歲月中,有太多的惆悵,也有過剩的忐忑。在不斷告別過去時,麵對的是不確定的未來,而且無法遁逃。來自南部小鎮的林禹瑄,落入不眠的都市夜晚,必須反覆咀嚼懷舊病與烏托邦。她以各種相生相剋的意象概括內心的矛盾。例如第七首:「發癢的義肢∕新漆的牆∕一個不斷漏水的杯子」,堆疊齣沒有感覺,難以收束的處境。或者第十三首說:「我們是比較快樂一點的∕那種悲劇」,以矛盾語法創造齣豐富想像。或者第四首:「喧譁,黏膩,於今盤桓∕在你後頸,安安靜靜∕蛻成一隻蛇皮」,從生氣勃勃到死氣沉沉,僅僅三行,就完成過渡。這些生動的實例,足以證明她並不耽溺於文字鍛鑄,而是乞靈於悖反語意的銜接。
「夜光拼圖」是青春成長期的蛛絲馬跡,對於愛情的追求與幻滅,夢想與願望的乍起乍落,讀來有時不免感傷。她的詩行一直是在風塵僕僕的旅路上,時間與空間的旅行相互交錯,心理與地理的流動未嘗稍止。在持續移轉的歲月裡,她反而選擇緩慢的節奏呈現內在世界。她善於使用跨句,使過多情感可以分散。她是年少詩人群中,擅長讓情感受到節製的少有者。稱她是知性詩人,是因為她相當警覺不讓情緒過於氾濫。
她到達柏林圍牆時,正好二十歲。齣生於一九八九年的詩人,未及參與那個時代的關鍵轉變。民主之風席捲瞭亞洲到歐洲,也拆解瞭看見的與看不見的鐵絲網。直到青春年華盛放之際,她纔踏上歐洲之旅,到達柏林,終於與傳說中的歷史相遇。當她撫摸那倒塌的圍牆磚塊,心情想必激動不已。詩集裡的長詩〈牆外──於柏林圍牆倒塌二十週年〉,典型錶現瞭她的內斂風格。當年柏林城市的孤立,她以如下詩行鮮明地彰顯齣來:「還記得嗎,那道牆∕穿過三座森林、十條河流∕和五百個荒蕪的陽颱∕將嘆息與陰影分開∕把光和自由圈養起來」。在中間,她有意置入「五百個荒蕪的陽颱」,為的是不要淪為地景的純粹描繪,陽颱之所以荒蕪,是因為光與自由已經遭到隔離。數字五百,看似精確,卻帶著嘲弄。
對於激情的歷史,許多人習慣用節慶或狂歡來詮釋。但是,她寧可抱持旁觀的態度。林禹瑄的冷靜,於此更加清楚,當她寫齣這樣的詩行:「他們拆除瞭所有昨天∕並為此創建瞭眾多節慶與花園∕而我們仍舊逐日醒來,逐日∕被睏在一個個太美麗的明天」。這是此詩最強悍有力的地方,她不願與眾人一起歌頌歷史,因為不想被睏綁在太過美麗的許諾。這正好呼應瞭詩的開頭:「他們說:所有真理都曾是∕太過堅實的謊言」。美麗的夢想,會不會是另外一種謊話?在這裡,她又一次恰如其分地流露齣知性的思維。她並不感情用事,詩的睿智與銳利,於此形成它邏輯嚴謹的結構。
類似的思考方式,也錶現在「夜光拼圖」第二十首:「彷彿攤開報紙,一韆輛坦剋∕轟轟壓過眼前」。用誇示的句法,錶示對政治與時事的關心。她藉由寫詩來乾涉現實,較諸同世代的年輕人有過之而無不及。政治並非庸俗,而是如何以恰當態度介入。她與戀人「談論年代與廣場∕鮮血與花∕想像一些過盛的死亡」,足以反襯她對時代的觸覺仍然保持非常敏感。在詩行之間,她的關切極為雍容,完全不落俗套。
受到更多議論的〈對坐──給Y〉,寫的是感情的疏離。每當涉及愛情,林禹瑄總是顧左右而言他。她把細微、瑣碎、片段的事物不斷插入詩中,好像要分攤過重的感情。對情人來說,對坐,自然就是相望。但也隻是相望,並未構成纏綿悱惻。心靈深處的對話,在實際生活裡反而是對峙。「那時我們仍保有各自的疾病∕和一些隱喻,保有幾行對白∕談論天氣與愛情、晚餐與饑荒∕尚未顯得拘謹」,顯示相處的兩人,猶各懷心機,毫無交集。細節的鋪排,可以體會詩人盡量避開敏感議題,再三偏離兩人所關切的主軸。這首詩,是否記錄著情人之間的由熱入淡,頗費猜疑,但可以確認的是,這場戀愛已經步入冷卻。就像詩的最後五行,暗示瞭情感的沒落:「世界分作兩堤,我們對坐∕逐日擺渡小小的死亡和夢∕那時屋簷對坐屋簷,窗對坐窗∕沒有暴雨穿行而過,一雙眼睛∕看見瞭彼此,始終沒有擁抱」。她旁觀世界,也旁觀自己。站在一個抽離的位置,好像可以從事哲學分析,完全解構自己。這正是林禹瑄詩學最迷人也最惱人的地方。
身為颱大牙醫係的學生,她的知識訓練與藝術實踐好像也是相互對坐。這可能是她未來創作的資產,永遠站在相對的觀點,處理醫學與詩學,可以相互牽動,也可以避免相互乾擾。她可能不會成為文字魔術師,隻是專注在遮蔽的技藝。她的語言明朗而開放,當新世代詩人被批評沒有自己的語言,林禹瑄的作品當可勝任成為最佳雄辯。抒情傳統一直是戰後颱灣現代詩的主流,知性詩學似乎未受到重視。早期的方思、黃荷生、吳望堯,都是值得重新評估的寫手。林禹瑄可能有她的師承,夏宇也許是可疑的啟濛者,但又不是那麼確切。或者說,她綜閤所有閱讀的經驗,自我消化並釀造之後,逐漸開齣屬於自己的格局。對於一個甫臻二十三歲的詩人,不必過於迫切給她壓力。容許她在時間淘洗中緩緩成熟,當她告別青春,告別學院,她將握有一支富有自信的詩筆。詩壇的寫手,都是她的前輩。但是,作為一個青春旗手,她所創造的藝術特質,卻是前輩無可比擬。她擁有熾熱的心,吐露齣來竟是內斂冷酷的語言,唯有她具備這種獨門技法。
陳芳明
二○一三年七月十一日
加州聖荷西旅次
· · · · · · (
收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