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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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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华
远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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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895732229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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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2024-1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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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描述

●目錄

自序 古華

南園

驚艷

「永屁股門」站

國嘴

眾生相

琴藝和四鮮湯

中國女孩

舞迷

天書

色審

●內容大要

古今中外,大多數小說的內容,都難得離開男女情事。

於是生出來兩個貶意詞:色情,情色。二詞並無實質上的區別。從來女為悅己者容,

由色生情,由情生色,天作之樂,何罪之有?

男人一個個像骷髏,女子一個個蓬頭垢面,衣寬褲肥,就耳清目淨,天下太平?

讀遍三言二刻古今小說,水滸紅樓金瓶梅,何處無情色?當然情色絕不同於淫穢,赤裸床戲。

有情有色,是小說所以迷人的藝術境界。

我相信讀者諸君讀了《色審》,自會理解本人的初衷,

壓根兒就不是以宣揚所謂的「情色」為能事,實為一部國人的辛酸故事。

--TOP--

●自序

遠流出版公司的「小說館」,已出版了不少海峽兩岸名家的名作。敝帚自珍,我把近三、四年來發表的習作選成一集,題曰《色審》,躋身「小說館」內,實為一樁樂事。

或許有朋友會問:為什麼要選《色審》這篇名做書名?原也是想替它的出道不易鳴點不平。古今中外,大多數小說的內容,都難得離開男女情事。於是生出來兩個貶意詞:色情,情色。二詞並無實質上的區別。從來女為悅己者容,由色生情,由情生色,天作之樂,何罪之有?男人一個個像髏,女子一個個蓬頭垢面,衣寬褲肥,就耳清目淨,天下太平?讀遍三言二刻古今小說,水滸紅樓金瓶梅,何處無情色?當然情色絕不同於淫穢,赤裸床戲。有情有色,是小說所以迷人的藝術境界。我相信讀者諸君讀了《色審》,自會理解本人的初衷,壓根兒就不是以宣揚所謂的「情色」為能事,實為一部國人的辛酸故事。

話說回來。自定居海外後,本人的寫作,較之在大陸做專業作家時,要嚴肅、勤勉許多。一切從頭開始,半點不敢差池。這倒也好,掙脫了原先那些虛妄的頭銜稱謂,認認真真的寫將起來。要是粗造濫製,則牛油麵包皆成問題。自由世界,無人管你思想,也無人管你飯碗,全憑自身的這點紙頭伎倆。「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面對這個人慾橫流的現代社會,文人墨客就得學學李白,活得清高孤傲一點。

我以為,作家原就應該備甘苦,不能吃得太飽,住得太好。清貧寂寞,半飢半飽,有利潛心寫作。怕的是酒酣飯足,肥腸滿腦。且我們中國人的毛病,一旦有了口飯吃,麻煩就來了,或者惰性發作,散淡光陰,無所用心;或者沉迷聲色,走雞鬥狗,儲妓納小;或者政治上不肯安分,作廟堂拳師,去瞎折騰。很少有列夫.托爾斯泰,身為大貴族富翁,年高八旬,還躲在農莊裡寫成他的《復活》。倘若曹雪芹終生榮華,沒有窮途潦倒,也就不會給後世留下悲金悼玉的千古情書《紅樓夢》。

人生幾何?生於憂患;眠於安樂。古今一理。

是為序。

一九九三年七月廿四日 溫哥華

--TOP--

●精采試閱

南園為省城第一名園。四圍一帶綠樹掩護著深紅色高牆,告示行人止步。園內山矮湖闊,花木扶疏,碧水盈盈,輕煙迷濛。一棟一棟的乳白色別墅,連同婆娑綠樹,倒映在碧波裡。水上水下,都是巨幅圖畫。說是水面三千畝,荷花五里香。說是毛澤東生前每逢南巡,必定來這裡小憩三、五日。便是如今的偉人們,也對南園的環境,南園的服務,屢有嘉獎,一致肯定。南園屬省委所有,她的主人,自然是歷任省委書記了。

晚七時,省委辦公廳接待處處長柳玉蘭小姐,陪同北京來的內參記者呂亮,如約抵達南園凌波閣。省委老書記和夫人,要在這裡請北京來客吃便飯,一盡地主之誼。呂亮本想辭謝的。身為中央書記處屬下的內參記者,下到這個省份來了解文革初期死人無數的大冤案的真相,對省裡這些不倒翁式的老領導人,相對保持些距離為好。當然,早聽說過這老書記是位正直廉潔的大好人,他叫程世梅,文革期間因罵江青蹲過大牢,如今退居二線,當了省委顧問委員會主任。中央領導人很欣賞他的一句口頭禪:交了大印,不顧不問,養花種草,一身輕。

進入南園,呂亮又一次顯得「老土」,沒有見過世面似地東張西望,時時被園內的湖光山色、樓台亭榭所吸引,弄得目瞪口呆,驚訝不已。這是個全國有名的貧窮省,山多地瘦,民生困苦,每年都要從鄰近的兄弟省市調進大批糧食來周濟……可是在他們省裡,卻又幾乎縣縣都有「革命紀念館」和「烈士林園」,地區一級則有小賓館。國家每年花費大筆資金來養著這些「館」和「園」。在省城裡,更是除了南園,還有北園、柳園、蘭園、翠園,處處都是世外桃源。

程世梅老書記和夫人比客人遲到了片刻。

老書記瘦高個,佩戴眼鏡,講一口江浙普通話,氣度儒雅。最難得的是他年過古稀,依然滿頭黑髮。每次到北京開會,兄弟省市的同僚們都笑話他是因為夫人太年輕,太美貌,而將白髮加工成黑髮。他則辯稱自己「蒙受不白之冤」,從未請理髮師染過頭。有人請教他養生之道。他答曰:潔身自好,腎氣不倒,精血無虧,你們做得到?做不到?

程老書記夫人的確堪稱國色,亭亭玉立,風韻十足,又懂得保養,看上去至多四十來歲。聽說原先是省民族歌舞團的第一名角。為了這第一名角,程書記好不容易才休了那一同南下、渾身高粱花子味兒的黃臉髮妻。要是沒有這趟婚變,單以才幹和人際關係,他本有可能陞任中央大員的。文化大革命一來,他被紅衛兵造反派揪住不放,封為「現代陳世美」。他的大名程世梅又恰好跟宋朝的那個該死的陳世美諧音!「炮打」啊,「油炸」啊,「火燒」啊,起碼貼了他上萬張大字報、小字報。以至今日,省委機關的同事們都極力避免在他面前談論什麼包公戲,他本人也從來不看<秦香蓮>、<鍘美案>、<打金枝> 之類的演出。

柳玉蘭處長把呂亮介紹給老書記和他夫人。

老書記好客地握住呂亮的手,半天半天都不放下:

呂亮?哪個呂?噢噢,雙口呂,虎牢關三英戰呂布,七擒孟獲諸葛亮,好!好。年輕有為。早幾天中央書記處張伯給我來過電話,告訴有位年輕同志要下來搞調查研究,囑咐我關照關照。我就給我們辦公廳打了聲招呼,指定由接待處處長柳玉蘭親自接待你。怎麼樣?她是大學文科生,在我身邊做了幾年文字秘書,很有文才的。蘭蘭,你沒有學蘇小妹,三考秦少游?當然蘇小妹的長相可遠比不上我們蘭蘭,哈哈哈……。

老書記當慣了領導,喜歡引經據典,自顧自說:拿年輕輩開開玩笑。說得呂亮渾身都不自在,柳玉蘭也臉上抹了胭脂似的粉紅粉嫩。好一位年輕漂亮的女處長。還好他的楚楚動人的夫人在旁提醒:請客人入席吧,坐下來再說說笑笑哩。

一位身著深紅色西服裙、俊俏得像畫中人似的女服務生,笑吟吟地前來引領他們,走過一條水上房廊,進到一間三面臨水的雅致小廳裡。呂亮眼睛都有些發花,這南園的女子竟是一個賽一個的絕色,是個美人窩哩。小廳中央擺下一張有轉台的中型圓桌,四把紅木雕花高背椅。轉台上放著大瓶鮮花,燃著四支小紅燭。四周牆角輕輕飄出節奏明快的傜家打擊樂。燈光不是很亮,便於透過大玻璃窗觀賞外邊的湖光月色,迷濛青山。呂亮不是個浪漫才子,沒有多少詩情畫意。他倒是留意到靠門邊的那個紅木酒櫃,整整齊齊地擺放著一瓶瓶青島啤酒,煙台雷司令,通化紅葡萄,山西汾酒,四川五糧液,貴州茅台,紹興花雕,一色的外邊市面上難得見到的國產名酒。

每張座椅前,已經放著寫有每位主客姓名的席柬。

來來,按南園的老規矩,各位入座,入座。

老書記的夫人親切地招呼著。老書記沒有謙讓,領頭在背窗的一面坐下。他的右首坐了夫人,左首坐了柳玉蘭,對面坐了呂亮。呂亮的座位面對著湖水,是主賓了。剛才被呂亮驚為絕色的那位女服務生笑吟吟地托了個白瓷盤上來,以鑷子夾給每人一塊熱乎乎的小毛巾,是餐前擦手用的。她並放下一聽尚未打開過的中華牌香菸,一盒裝潢精美的小火柴。

小呂,吸菸嗎?不吸?好習慣。我是聽從醫生的勸告,剛戒了的。要不然,一家老小來圍攻,那滋味……哈哈哈。

老書記的夫人不動聲色地伸過手來,把呂亮面前的那聽大中華和火柴,取走了:

我和玉蘭是一派,最反對男同志吸菸。十億人口,五億菸槍。你們做領導的再不帶個好頭,怎麼得了?

是呀,小時候看新聞紀錄片,黨中央開會,主席台上劉主席給毛主席敬菸;可現在哪,主席台上是耀邦總書記給小平同志敬菸……一些中學老師常訴苦,說學校禁止學生吸菸,學生卻反承:胡耀邦、鄧小平、趙紫陽都吸菸!

柳玉蘭的聲音好柔和。她的西南官話真好聽。

小呂,我們省裡思想夠解放的吧?他們青年幹部,就是這樣隨便議論黨和國家領導人。有什麼辦法?對我們這些省級老傢伙,就更是不在眼裡囉!好在我已退到了二線,顧問主任,顧而不問,學習小平同志,天塌下來由接班人去支撐!

說罷哈哈笑了,大家都跟著笑起來。

呂亮見那身著深紅色西服裙的女服務生,腰肢款擺著徐徐進來了,俯身在老夫人的耳邊問:

是先上湯?還是先上飲料?

老書記夫人亮麗的眼睛了靠門邊那隻陳設豐盛的紅木酒櫃,也沒問問老書記和客人的意思,逕自說:

按南方的規矩,先上湯吧。

女服務生退下。立即有一位身穿白制服的男服務生,以托盤托來四套小巧玲瓏的青花瓷湯碗湯匙,悄無聲息地在餐桌上擺成一列,退下。接著男服務生托來一隻青瓷湯缽,給每位上了一小碗湯,退下;而由女服務生笑吟吟地上來報了菜名:髮菜鮑魚湯。

老書記的夫人顯然頗為滿意這湯的成色,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捏著女服務生的玉臂說:

呂記者,忘了介紹了,這是我們南園的革命接班人之一,新提拔的膳食部經理小魏,一表人材吧!

呂亮面對如此麗的女子,只是木訥地笑了笑以示敬意。老書記眼裡倒是真摯地流露出某種讚許……但他警覺到了什麼,立即把目光轉回到自己的越來越顯年輕的夫人身上來了,並周到地說:

各位,請!請。南方風俗,一年四季,都在講究「發、發、發」,吃髮菜,會發財?無稽之談。小呂是第一次來我們省裡吧?熟悉熟悉這邊的風俗習慣,很重要。

呂亮看了一眼柳玉蘭,也學著小口小口品湯,儘量不發出聲響。他從未喝過如此鮮美的湯汁,真是吃在南方了。曾經幾次跟隨中央書記處書記出巡,也都是三葷一素一湯,哪個接待單位都不敢舖張的。這次是老書記私人便宴,呂亮倒是心安理得。甚至想,老資格的省委第一書記退下來,都享受兵團級待遇,拿那樣高的薪酬,享有那樣多的特殊供應、免費服務,這頓飯,不吃白不吃了。

男服務生上來,給每位碗裡添了一次湯,將那略顯厚重的青花瓷湯缽撤下。小魏經理笑吟吟地托著個白盤子上來,以小鑷子夾給每位一塊熱毛巾,擦臉擦嘴擦手,而後連同每位用過的湯具一齊撤下。呂亮從未見過有女子笑得如此甜美。只聽老書記的夫人在輕聲交代:下次鮑魚湯可以再稍微淡一點。

男服務生上來撤下轉上的鮮花,只留下正中央的四支紅燭。接著玩戲法似地擺出圓圓一圈八小碟冷盤來,並一一報出菜名:柳城泡菜、花縣皮蛋、吳鎮白斬雞、南味水晶肘、菊花海蜇皮、芙蓉牛肉片、海州小蝦仁、涼崖生魚片。又在每位面前擺下三小碟紅黃白三色醬料,兩副筷子,兩隻中號碟子。柳玉蘭關照地看了呂亮一眼。呂亮明白,一副筷子自己用,一副筷子給人揀菜用,一隻碟子進食用,一隻碟子盛菜頭骨刺用。

老書記的夫人給呂亮夾來了菊花海蜇皮,柳玉蘭則給老書記敬上一片南味水晶肘。重男輕女,男尊女卑之一種。

男服務生在靠近門邊的紅木酒櫃裡開了兩種葡萄酒,各倒出一小杯,連酒瓶一起用一個盤子托著,來到老書記的夫人身邊輕聲問:

領導……飲料先上哪一種?

老書記夫人看了一眼,琉璃盞內,通化紅葡萄通紅通紅,煙台雷司令金黃金黃,便柔聲囑咐說:

不用了,都是好飲料。我看紅的白的金黃的,一起上吧,提倡精神文明,我們不勸客,各人挑自己喜歡的……。

男服務生依言,在每位面前依高矮大小秩序擺下一列五隻玻璃盞分別斟上南豐蜜桔露,青島啤酒,通化紅葡萄,煙台雷司令,貴州茅台。之後,男服務生又在夫人耳邊問:

要不要上點我們省的特產蛤蚧精?強腎的……。

夫人微微蹙了蹙柳葉眉,笑嗔著輕輕說:

小鬼,想娶媳婦了?那是男同志在家裡飲的。今後凡是女同志作陪,一律不要上席。

男服務生紅著臉退下。呂亮是北京人,自然不懂這南省的蛤蚧精是何飲料,有何效用。他看了柳玉蘭一眼,那眼神彷彿在說:你們南方人真是精通語言藝術,各種國產名酒統統不算酒,而算作飲料,妙妙妙。既實惠又符合國務院的規定。

這時,好一會沒有露面的膳食部經理小魏,笑吟吟地站在門外,朝柳玉蘭招招手:

處長,您有重要電話,在值班室……。

柳玉蘭並不立刻起身,而是眼睛看著老書記夫人。老書記夫人眼睛看著老書記,老書記揮了揮手:

吃個飯都不得安心。去吧,去吧,一般的電話也打不進這裡……。

小魏正要隨同自己的頂頭上司離去,被老書記叫住了:

魏經理請留步,坐下。代替你們處長,陪客人一杯嘛。

美人入座,滿席增輝。經理姑娘不但絕色,且甚爽朗豪氣,端起一滿杯貴州茅台說:

呂記者,歡迎您從北京來!我替我們老書記和夫人,先敬您一杯!

說罷一仰脖子,將滿杯茅台乾到底。老書記和夫人都感染上了小魏的豪氣似的,一時也都將各自面前的茅台酒乾了。呂亮明白對方都是酒中豪傑,慌忙端了隻杯子站起來:

謝謝老書記和夫人盛情,謝謝小魏經理。我只是個中央書記處政研室的普通工作人員……不敢當,不敢當。

小魏姑娘的大眼睛明如秋水,照得見人影。她笑盈盈地提醒說:

呂記者,您怕是端錯杯子了,是不是?

老書記夫人的目光也十足魅人:

哎呀,你個貴賓,怎麼端的桔子露?當然,都是飲料啦……

呂亮慌忙換了另一隻啤酒杯,告饒地說:

老書記,我平日滴酒不沾,為了表示感激,我乾了這一大杯!

說罷舉起杯子作牛飲,將大杯啤酒一口氣乾到底。老書記哈哈笑了:

坐下坐下,很好很好。小魏,都坐下。今天我們隨便些,吃個家庭式便飯,不講俗套,不講俗套。

八樣冷盤,樣樣精美開胃,老書記胃口甚健,邊喝邊吃邊問:小呂今年多大了?成家沒有?老家就在北京?父母親都是工人?哪間大學畢業?進中央書記處政研室幾年了?能經常接觸到中央領導人?等等。

呂亮恭恭敬敬,一一作了回答。

老書記夫人和小魏經理,兩雙明眸一直來來回回地在他身上掃描著,傳達著愛慕、關切、讚許等複雜而微妙的信息。小魏甚至心裡一動、眼睛一亮,忽然對老書記夫人提議:

阿姨,要不要我去取琵琶來,唱一曲<蝶戀花>什麼的?

老書記笑微微地告訴呂亮:

小魏丫頭是我小同鄉,西施故里……我一位老同事的千金,彈得一手好琵琶,唱得好評彈,原在南海艦隊文工團,軍隊裁員簡政,是我把她要來南園工作,接待中央首長……

老書記夫人卻不動聲色,等老書記介紹完畢,才溫和而決斷地說:

我看今天就不用什麼<蝶戀花>了,等會他們還要談工作哪。魏丫頭,是不是?

小魏仍是笑吟吟的,只是咬了咬嘴唇,盡量掩飾住心中的失望和委屈。

柳玉蘭回來了,小魏經理趕忙知份地讓出了座席,退下。可她轉身又托著個盤子返回,以鑷子夾給每位一小塊熱毛巾,擦嘴、擦臉、擦手。老書記以關愛的眼神看著她,連聲道謝。呂亮也覺得這美人兒

笑得不如剛才自然了。

柳玉蘭沒有即時入座,而是俯身在老書記夫人耳邊,低聲講述著什麼。老書記了她們一眼:

玉蘭,妳去了好半天,什麼事呀?

柳玉蘭直起身子,眼睛卻仍是看著老書記夫人。夫人揚了揚眉:

顧委主任的事,妳就直接向顧委主任說吧。

柳玉蘭對呂亮道了聲對不起,才歸席坐下。老書記銳利的目光正住她。她了一小口桔子露,說:

剛才的電話,是辛書記打來的。本是要找您,聽小魏說您正請客人吃飯,才把我叫去了……辛書記再三交代,一定負責向您匯報清楚,明天中午您午休之後,省委常委們到您家小坐一會,把全省十七個地委、行署機關第一把手的換屆名單,交您過目、拍板……辛書記還沒放電話,等您的指示。

老書記一臉慍色。他以手掌拍了拍前額,彷彿要拍去心裡的不快,苦笑著對呂亮說:

看看我的這些接班人!他們一開常委會,安排重要人事問題,就把我拉去坐鎮。我不肯去,他們就把常委會開到你家裡來……玉蘭,去告訴你們辛書記,我已經退居二線了,不再管一線上的事,這是黨的紀律問題。

柳玉蘭卻面有難色,求助地望望老書記夫人。夫人倒是笑笑微微,邊給呂亮夾了一塊南味水晶肘,邊漫不經心地說:

十七個地委、行署機關第一把手的任免,不是早交給他們一個參考名單了嗎?怎麼還定不下來?我看明天下午,你還是最後管他們一次,下不為例,怎樣?

老書記滿臉無奈,仍是苦笑著,對呂亮攤了攤手:

小呂,我不知道中央的具體情況是什麼樣子……在我們省裡,不是老同志要多管事,實在是想圖個清靜都不行。把他們一個個提拔進領導班子,都是五十來歲,又有大專學歷,可肩膀還嫩,一遇重要問題就拉住我不放。我多次問他們,我要提早去見馬克思、毛主席,你們怎麼辦?噢噢,對了,玉蘭,妳去給你們辛書記回個話吧,告訴他,只此一回,下不為例!

柳玉蘭回話去了。男服務生進來撤走了轉上的八碟冷盤,再撤走每位前面的筷子、盤子。小魏經理笑吟吟地上來給每一位擺上新的筷子、盤子。她俯身在呂亮背後那一刻,她的高聳著的胸脯不經意地在呂亮的肩頭碰了一碰,使得呂亮渾身都好一陣酥軟,這個絕色美人!

柳玉蘭很快回來了。男服務生這時托上來一海盤熱氣騰騰的大菜,輕輕報上菜名說:紅五刺參拌海狗腎。老書記夫人吩囑說:請你們小魏經理給換換音樂吧,不要老是徭家打擊樂,來曲<漢宮秋月>、<雨打芭蕉>什麼的,不要太響……。

呂亮驚訝這海參又粗又肥,同時留意到,這回是老書記的夫人給老書記敬上兩大片海參,柳玉蘭紅著臉給他夾來肥肥的一大塊。這海參有什麼象徵意味?什麼是海狗腎?柳玉蘭為什麼要臉紅?呂亮在北京,平時難得吃到海參,又沒成親,自然不太懂得海參拌海狗腎的妙用。

呂亮回敬了柳玉蘭一塊。柳玉蘭卻滿臉嬌羞地立即將海參夾回他碟子裡來,表示多謝。但見老書記邊吃著,邊笑咪咪地看著自己的夫人。

小呂,中央最近有什麼新精神?聽說耀邦同志準備辭去總書記職務,接任小平同志的軍委主席?耀邦同志倒也是老紅軍出身,他這些年主持黨中央工作幹得不錯,可一旦管起軍隊來,能不能服眾……當然,有小平、陳雲、先念等老一輩革命家掌舵,黨和國家就不致出大毛病……。

老書記畢竟是位老幹部,時刻關心著的是黨和軍隊的命運。對中央的敏感問題,呂亮不敢多話。他也無須像省軍級以上的高幹們那樣,時時注視著中央領導人的陞降去留問題。也難怪,過去是一朝天子一朝公卿,如今是一個領袖一套人馬。

柳玉蘭又夾給他一塊肥海參,明媚的大眼睛亦脈脈地注視著他。但小魏那雙眼睛似乎更具魅力,更能撩人。,沒想到一個窮省的省會,卻有這麼些撩人的園林,撩人的眼睛。

老書記接著說:

耀邦、張伯他們,工作辛辛苦苦,辦事兢兢業業,都不止一次來過我們省,都問:這麼好的氣候,這麼好的山水,這麼聽話的老百姓,每人平均耕地面積在南方十來個省區裡也是最多的,為什麼它是這樣窮?這樣落後?連每年的口糧都要從兄弟省補進?說實話,我也回答不上來。在這個省工作了近三十年,從地委到省委,從副職到正職,都是在大運動裡度過的,不是被人整,就是整別人。哪有精力抓經濟建設?還有抗美援越戰爭,我們省給越南當了二十多年後勤基地,時時擔心著挨轟炸,捲入戰事。當時中央也指示我們把經濟建設放緩一步,全力支持越南兄弟打擊美帝國主義,就是把戰爭打在國門之外……。

老書記的夫人朝呂亮舉了舉酒杯,態度超然地說:

是呀,你們的越南兄弟,用中國的槍炮,中國的糧食,打跑了美國佬,解放了南方,統一了國家,立即掉轉了槍口,用中國無私援助的武器彈藥,來打中國人,好樣哩,這回倒是真的把我們省變成了炮火連天的前線,還搞什麼鬼經濟建設?

老書記倒是沒有把經濟落後的原因,一古腦推給十幾二十年的抗美援越戰爭,以及越南人的忘恩負義。他說:

我們省的最大問題是思想路線上的極左。為預防少數民族鬧事,就竭盡全力在基層群眾中依靠文盲愚昧的大多數,樹立他們的階級優勢,宣揚他們的階級榮譽感,結果是越搞越左。中央搞五尺,我們省裡就搞成一丈!一九五八年春天毛主席號召反右傾,大躍進。到了秋天全國各地競先發射農業高產衛星。結果我們省發射了一顆最大的:畝產水稻十三萬斤!全國第一,全世界也是第一。稻穀不是產在水田裡,而是產在嘴巴上、報紙上了。當時我是省委常務副書記,就問了一句有沒有這種可能,第二年反右傾機會主義運動,差點被打成彭德懷死黨,幸虧周總理替我說了說話,才過了關。抗戰初期在重慶,我在他手下當過秘書……也就是反右傾機會主義那一年,全省缺了七十多萬噸口糧,要求中央調撥接濟,可兄弟省說,你們一畝田就十三萬斤稻穀,還缺口糧?我們早就死光了。結果一九六年鬧大饑荒,全省餓死人口近兩百萬,佔總人口的十分之一。一九六一年調整省委班子,劉少奇主席點將,由我出任省委第一書記。我向中央發了誓:全黨動手,全民餬口,從一九六二年春天起,保證不再餓死一人……我提這口號,當年很實在,也管用,可到了文化大革命時候,就成了我另一條罪狀……。

老書記很動感情地說著。老書記的夫人則示意柳玉蘭,不要再添茅台酒,呂亮很恭敬地聽著,趁便插問:

貴省文革初期的「活埋潮」又是怎麼回事?死了多少人?

老書記先是一,接著眼睛紅了一紅,說:

我知道,中央書記處張伯同志派你下來,就是來明查暗訪這回事的。我已經布置柳玉蘭他們,對你此行的任務保密。那是我們省的一次極左大瘋狂啦。我已經退到第二線,講話可以放肆一點。一九六八年,毛主席、黨中央號召全國清理階級隊伍,打擊地富反壞右。中央公安部則行文公佈專政對象為二十一種人及其堅持反動立場的家屬子女。搞到我們省,就變成了活埋潮,村村自發成立「貧下中農最高法庭」,把地富家庭斬草除根……至今是筆糊塗帳。好在跟我不沾邊。最混亂的一九六七、六八年,我被關在北京西山中央高級黨校,天天寫檢討……。

全省究竟被活埋了多少人?後來有沒有統計數字?

乘著酒興,呂亮頗不放鬆地問。餐桌下面,他的膝蓋被柳玉蘭處長友好地碰了兩下。他探下手去,輕輕挪開了那嫩滑的纖纖玉指。

老書記也有酒興了,倒是不忌諱談到數目字。

當時,省委被打倒了,省級機關被軍管了,局勢很混亂。但不是無政府,而是有政府,叫做三結合的革命委員會,省革委會黨的核心小組。我後來才聽到情況反映,說是全省每個生產大隊,每天都把本大隊「貧下中農最高法庭」活埋的地富分子及其家屬子女,報告給公社,公社每天報告給縣裡,縣裡將統計數字報告給地區,地區報告給省公安廳。省公安廳綜合數字,報告給省革委及其黨的核心小組。沒有人下令制止。省革命委員會繼續上報沒有?上報給誰了?公安部?中央文革?最後下令由野戰軍出面制止活埋潮的,卻是林彪。這是歷史。我們總要有點實事求是精神。

當時省裡的主要負責人是誰?

小呂,你可要引得我老頭子犯紀律了。不說,也是人盡皆知的囉!就是本省籍的那位老無產階級革命家,前不久死在全國人大副委員長任上的那一位。他本來是省長兼了省軍區司令員。文革一來,他就帶領一班子人把我打成劉鄧路線上的人,全省頭號走資派,幹得可歡了。說是他每天都聽了全省各地活埋地富分子的統計匯報,他只教把數字上報中央公安部,中央文革,卻不下令制止。他在本省左到家,卻被毛主席老人家看上,作為接班人之一提拔到北京,出任政治局委員,國務院副總理,解放軍總政治部主任,離開華國鋒那位置只差一步了……當然也不能全怪他。毛主席晚年犯錯誤,一再選錯接班人……。

老書記的夫人見老書記把話扯到毛澤東主席身上去了,便插進來說:

呂記者,玉蘭,文革時你們年紀還小,許多事你們都沒經見過。那日子是過了今日,不知明日。程書記他去了北京寫反省,交代問題。我帶著兩個小的被趕出省委大院,隔離在省軍區家屬宿舍裡,每月每人只發給十五塊錢生活費,和打發叫花子一樣。還不時被傳去聽批判,上台做陪鬥,全省頭號走資派的婆娘不好當呀。雖說沒人要來活埋我們母子三個,但成日的聽著各地如何殺人的消息,能不害怕?晚上睡得著覺?程書記被關在中央黨校,又連個電話都打不回來,真是到妻離子散的味道了。更慘的是我有個遠房親戚,成份不好,全家老小七口人,都被活埋掉,今天連個要求平反的人都沒有了,真正的斬草除根。

老書記夫人聲音柔和,輕言慢語,說著驚心動魄的事,也動聽。老書記亦沒有因為話題悲慘而影響了胃口。他夫人不得不輕輕提醒:保健醫生講,海參的膽固醇含量高……反倒是呂亮和柳玉蘭兩個年輕人,停箸歇盞,聽得全神貫注。老書記繼續說:

我是一九六九年開過「九大」之後,被解放出來,回到省裡工作的。我到全省跑了一圈,聽匯報,才了解到全省革命形勢大好的一個重要標誌是:大部份縣市消滅了地富分子及其家屬子女,徹底清理了階級隊伍,說是實現了家庭出身一片紅,都是勞動人民。這事,黨中央除了林彪下令軍隊來制止過,再也無人開口。我能說什麼呢?又是貧下中農自發組織「最高法庭」,活埋地富分子及其後代,是革命的依靠對象消滅反革命,好人消滅壞人……毛主席早就替全黨訂下了「反對貧農,就是反對革命」的原則,我本人參加革命之前出身於浙江省一個舊官僚家庭,個人的光榮歷史早就在一九六七年被大字報、小字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我敢做什麼?當時只是想,讓歷史去做結論好了。直到一九八三年冬天,黨中央派來了兩個整黨工作指導小組,調查了有關情況,統計出一個數字,全省被活埋殺害的地富分子及其家屬子女,大約在十一萬左右。本著中央對此事不擴散、不細究、大而化之的原則,只是處分了一名文革初期的公安廳廳長和三名縣委書記,就不了了之。現在全省幹部、知識分子都對此事不服,聽說在中央領導人之間也有不同看法,耀邦總書記是主張做出客觀一些的結論,以向歷史交代的……。

小魏經理和男服務生等候在門口,大約想上來撤舊碟,上新菜,卻因老書記談興正濃,不敢打擾。

小呂,我支持你來我們省調查文革慘劇。我們不叫活埋潮,避免刺激性,名詞很重要。應該給中央寫出忠於事實而有說服力的材料來。我們的秀才寫不出,誰也怕這個馬蜂窩。口頭議論的人不少,能說不能寫……但是你這回下去調查到的材料,千萬不要留著個人寫書啊!太醜惡了,在和平的歲月裡,同一個民族,只因家庭出身,政治歧視,這樣大規模地殘殺,歷史罕見。所以,小呂,我們必須用自己的黨性來保證,我們的材料,一定不要被人用來抹黑我們的黨、我們的領袖、我們的社會主義制度;一定不要被國際上的反動勢力、港台的反共分子所利用……。

呂亮忍不住插話問:

省裡的秀才們為什麼不願意寫?還是省委、省顧委的領導人沒有明確表態支持他們?

支持?誰會蠢到支持這個?改革開放,一切向前看啊。除非黨中央下決心……年輕人,中央為什麼不下指示?都這麼多年了,除了林彪下過命令,後來就再沒有聲音。從毛主席,到周總理,到華國鋒,到現在的領導人,都從不公開談及。毛主席是雄才大略,他老人家或許不在乎死過多少人。其他的領導人,大約也都有苦衷……只要中央領導人一旦有明確批示,看我們省的秀才們寫得出、寫不出!何況當年的活埋潮涉及南方五省,各省都有成千上萬的地富被活埋,你怕光是我們一個省的事情?

老書記倒是坦率地道出了問題的癥結所在。柳玉蘭朝呂亮附過身子來,在他耳邊說:

我們老書記倒真心希望,在他生前能看到案子有個客觀結論。他在我們省做了三十多年的領導人,怕以後的歷史誤傳,他揹罵名……

呂亮心裡卻悶著一個大的疑問,一時又不便提出:老書記長期擔任省委的主要負責人,對於文革期間全省性極左狂潮,活埋十幾萬無辜性命這類大冤案,難道就沒有些間接的責任?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啊。怕揹歷史罵名,已是一種覺醒。但把責任統統推給別人,以求自身乾淨,卻是缺乏應有的自省了。

這時,美人兒小魏又笑吟吟地上來,夾給每人一小塊熱毛巾,抹臉抹嘴抹手,然後連同每人面前的菜碟、碗筷一起撤下,旋又動作利索地重擺上一套新的。呂亮不禁又打量了小魏兩眼,這美人兒為什麼老是笑得這樣甜啊?一點不顯勉強。

男服務生以托盤托來兩道香味濃烈的佳饌,報出的菜名是:廣味烤乳豬,淮揚香酥鴨。老書記的夫人忽然叫住了男服務生,溫和地輕聲問:為什麼兩道菜一起上?男服務生紅著臉趕忙解釋,乳豬早烤好了,剛才怕打斷了老書記講話,沒敢端上來……大師傅怕涼了,回爐會走味,才催著和香酥鴨一起上席的……老書記的夫人和顏悅色地點了點頭:知道了,去吧,下回注意了,小鬼。

這回是大家都動手,老書記給呂亮佈菜,呂亮給柳玉蘭佈菜,柳玉蘭給書記夫人佈菜,書記夫人給老書記佈菜,正好一圈循環。

動手,動手。我們省的吃文化,還不算太落後……一切向前看吧。幾十年來,我們省也是成績偉大。不說別的,我們把公路修到了全省每一個角落,百分之八十的村寨通了電話和有線廣播,百分之七十的鄉政府實現了電燈照明。我們的省城,大約是全國唯一電力供應過剩的大城市。居民用電電費也只是北京的一半,上海的三分之一。我們鼓勵城市居民多用電。我們的孔雀江,至今綠得發亮,沒有工業污染……

程老書記一時又興致勃勃。呂亮真佩服他年過古稀胃口那樣健旺,每道菜都吃得又香又甜。他身體也沒見發福,仍是清瘦條子,千金難買老來瘦了。

老書記的夫人倒是吃得很斯文,動作也優雅,涉及尖銳的話題,也是溫言細語的,動聽,而且很有見地。

別吹你偉大成就論了。我們省會的電力供應過剩,只說明沒有耗能大戶,工業不發達;別忘了,我們省還有百分之十幾的人口沒有解決溫飽問題。全省個人平均收入也只有三百元左右,每年還要靠中央從兄弟省調進百多萬噸糧食……當然,省裡的工作長期受到林彪四人幫極左路線的干擾,加上十幾年的抗美援越戰爭,天災人禍,使得我們成了全國出名的貧窮省份。虧了這幾年的改革開放,脫貧致富政策,我們各行業的工作才大有起色,急起直追,為時不晚哪。呂記者,你從中央來,要對我們的工作多提寶貴意見,是不是?

老書記以敬重的目光看著自己青春永駐的夫人。柳玉蘭處長更是點動著她俏麗的頭顱。難怪連這南園的服務生,事事都要先請教書記夫人。呂亮看在眼裡,聽在耳裡,心裡老大不是滋味。但她那溫文爾雅的風範,又實在令人愛慕。

小魏姑娘笑吟吟地進來,逕自走到書記夫人身子後面,輕聲說:

阿姨,連著來了好幾通電話,我都替老書記擋掉了。我知道老書記不喜歡在飯局上接電話。現在是張省長來電話,說是有要事請教老書記,看看,要不要接……

老書記耳尖,聽到了小魏與自己夫人的耳語,對呂亮和柳玉蘭揚了揚眉頭:

看看,新任省長大人又追住我不放……告訴他,有事明天下午到我家裡一起談。

這回倒是夫人催促著:

去吧,小魏妳請他去吧。就在隔壁,要支持青年幹部的工作嘛。

老書記由小魏相跟著,起身接電話去了。

呂亮察覺到柳玉蘭處長臉上掠過的一絲不快。是覺得小魏丫頭不懂事,越過她這頂頭上司,直接跟老書記和書記夫人打起交道來了?

老書記在隔壁「噢噢、啊啊」地大聲回應著電話。不一會,小魏站在門邊向柳玉蘭處長招招手:

柳處長,老書記要請你出來一下呢!

,望著柳玉蘭的背影,漫不經心似地說:

我們玉蘭妹子呀,長相好,文才好,工作、脾性都好,就是二十七、八歲了,還沒有個心上人……

呂亮知道老書記夫人那亮麗的目光已轉移到自己身上來,心裡一陣尷尬,也有幾絲絲不快,便沉默著。一時小餐廳裡,只剩下那如訴如怨的古曲<漢宮秋月>。老書記和柳玉蘭在走廊那頭的談話,也隱隱約約地傳了進來:

玉蘭,我看呂記者人不錯,年紀也相當,又是在中央工作……

程伯伯,您曉得,我是離過婚的……

,如今的青年人,才不管這個。他們更喜歡有生活閱歷的女子,善解人意,是不是?

才不哪,才不哪……他大約是沒結過婚的。

,動心了不是?伯伯還捨不得嫁妳呢?

亂講……您剛才講,張省長後天下鄉?

是啊。他想借了妳去,一起下鄉,幫他整理幾份典型材料。我說妳可能要陪中央書記處來的一位客人下去……玉蘭,妳究竟想陪哪一位?

我的事,由您定哩……

好吧,叫辦公廳派一部車子,妳負責全程陪同。效果如何,全看妳自己啦,凡事機靈著點……

呂亮的胸口怦怦跳了起來。這才明白,老書記和夫人安排下的這次家庭式晚宴,原不那麼簡單了。

老書記笑著,柳玉蘭紅著羞怯的臉蛋,回到餐廳來。小魏姑娘相跟著進來遞小毛巾,撤換上道菜用過的碗碟,然後俯身在老書記夫人耳邊問:

廚房大師傅說,準備了海州大對蝦、龍崖大閘蟹,問要不要上?

老書記夫人親切地著小魏的手掌:

謝謝。我看不用啦。你伯伯上個月做了全面檢查,血脂、膽固醇都有點偏高,他又好吃海鮮大餐……謝謝。

小魏下去一會兒,男服務生便端上來一道色彩繽紛、式樣怪異的大菜,報出的菜名是:龍虎鬥。

老書記和夫人都滿意地向男服務生點著頭,彷彿在讚許:壓軸好戲,龍虎鬥,有氣派!

呂亮為了表示自己心地坦然,向柳玉蘭側過身子去討教:

從來沒見過,這又是龍又是虎的,真叫人開眼界……

龍虎鬥是南方名菜。龍是蛇肉,虎是貓肉,特殊製作。只有國家特級廚師才能燒這道菜呢。不是最高規格,輕易不上席……在外賓餐廳,這一道菜就值兩千元外匯券。等下您吃了,就曉得您今天的口福了。

柳玉蘭臉盤粉紅粉嫩的,輕聲給他解釋著。她的聲音好悅耳、柔和。她的頭髮濃密淨潔,頸項膚色細滑,都透出來一股甜暖的氣息。呂亮心理莫名其妙地生出一種反感、惱恨的情緒,好個美人兒!媽的……這個省份的人平均年收入才三百元人民幣!可在這南園凌波閣,一道大菜就花去兩千元外匯券!他從來沒有吃過蛇肉,想想動物園鐵籠子裡那些毒蛇的凶惡樣子,就要不寒而慄,還貓肉。北京人最喜歡養貓了,小姑娘都要抱隻小貓在床上才肯睡覺。誰家會野蠻到要吃貓肉?想想都要吐……

呂亮努力克制住內心裡的躁動,使自己平和下來。他只是應景式地動了動筷子,便連聲說明自己酒足飯飽,吃得過量了。

老書記也吃得差不多了。他告訴呂亮,今後在下邊吃酒席,要注意留肚子,跟看戲一樣,要等著壓軸的。

男服務生端上來的最後一道佳饌,是清蒸石斑魚。也是南方風俗,因上到最後這道菜,主客都已吃撐,不再伸出筷子去了,而只是取其「日日有餘(魚)」、「年年有餘(魚)」的意思,吉祥富足是也

當小魏經理笑吟吟地上來遞給每人一小塊熱毛巾,抹嘴抹臉抹手,男服務生上來撤下杯盤碗盞時,老書記夫人輕聲囑咐說:石斑沒有動過,還有那剩下的龍虎鬥,烤乳豬,香酥鴨,用幾個盒子裝了,等會交給司機……

老書記紅光滿面,伸手拍了拍腦門,忽然想起了什麼重要事情似的站了起來,對大家提議:

各位,我們應該到後面廚房去,向大師傅和服務人員敬杯酒,謝謝他們的熱情服務,出色勞動。

說罷老書記親自從酒櫃裡取出一瓶茅台酒,柳玉蘭則拿了一瓶煙台雷司令,各人端了自己的杯子,一路相跟著,繞過水上走廊,到凌波閣的樞密重地--廚房來了。呂亮走在老書記夫人的身後,想起來這也是敬愛的周恩來總理生前一貫的好作風,每逢家庭式便宴之後,一定率同夫人等,親自端了酒杯,來到廚房裡,向每位工作人員敬酒,並一一握手致謝,有時還合影留念。周恩來總理這種酒足飯飽之後的高風亮節,常常令那些為他服務的工作人員感動得熱淚盈眶,傳為佳話呢。如今省軍級的領導人物,也紛紛效仿,假戲真做,難免東施效顰之譏了。

凌波閣廚房寬敞、明亮、淨潔。地上、四壁及案都嵌著白瓷磚,工作人員也都穿著白色工作服。兩位廚師及助手正在吸菸、喝茶,見老書記領著一行人進來,慌不迭地紛紛起立相迎。小魏經理已搶先一步,遞給每人一隻小玻璃酒杯。頭髮花白的胖頭廚師雙手捧著玻璃杯,代表大家說:

老書記,您老人家好!每回您老都這樣客氣,我們這些做廚子的怎麼受得起囉!

老書記樂的,一手舉著杯子,一手舉著茅台瓶:

辛苦了,大家辛苦了!理當由我來敬每位一杯,不要說什麼職務不職務,分工不同而已,都是為人民服務,為黨工作。來來來,老規矩,南園的老規矩……

老書記親手給在場的每一位工作人員倒滿酒,然後放下茅台瓶,雙手擎著自己的杯子,一仰脖子喝下,再把杯底亮給大家看,以示誠意。老書記盛情,確令工作人員感動,各各乾杯,表示敬謝。

老書記一一與他們握手,並一一介紹:這是中央來的呂記者,到我們省搞調查研究,也是指導工作吧。今天這頓私人便飯,就是請他的。其他兩位,我老伴、玉蘭處長,都是大家熟習的,也就不要客氣了。

工作人員都尊敬地望著呂亮笑笑。呂亮渾身上下都不自在。尤其是小魏經理那雙光彩照人的大眼睛,癡癡地望著他,彷彿要把他的心身都給燃燒起來似的。這浙江女子,真不愧為西施故里呢。連老書記夫人和柳玉蘭這兩位佳人,相形之下,都要大為失色。

好在老書記領著一行人,不一會就出了廚房,仍回臨水小餐廳來。柳玉蘭親暱地告訴呂亮,還有助消化的餘興節目。果然,餐桌上已收拾乾淨,並擺有一大盤金紅色無核蜜桔,以及每位座席前一個果碟,一塊抹手小毛巾。於是大家重又入席,剝食入口即化的特產蜜桔,邊聽著優雅的南曲<雨打芭蕉>,老書記邊又向呂亮打聽一些有關中央書記處工作的問題。

但見小魏經理又笑吟吟地亭亭玉立在門口。這回倒是老書記的夫人主動起身迎了出去,拉著小魏到門廊上去商談什麼事情。只聽小魏以清朗的聲音說:

體療部主任來問,今天是星期四,老書記晚上還做不做按摩?

傻丫頭,小聲點。上回上海來的那女的打發走了沒有?要不是我及時察覺,非傳出風聲來不可。妳想想,一個三十幾歲的騷貨,又長得不難看的,穿了身半透明連衣裙替老首長做全身按摩,連個乳罩都不戴,兩隻大奶子都看得清清楚楚,成什麼體統?你伯伯為人正直,一世清廉,當然不會有什麼。可要傳到社會上去,被人加油添醋的,還了得?

這回是北京國防科工委的一位氣功大師,路過我們這裡,被體療部挽留下來,在我們南園住幾天……

男的還是女的?

男的,我見過了,五十多歲,中等個子。講他具特異功能,眼睛能透視人體,識別人的體內病狀,比愛克斯光還靈。講他每天下半晚,還遠距離發功,按時給北京的中央首長們療病。

你這丫頭一張巧嘴。我問問妳伯伯再說。……妳被他透視過了?真的行?我也想請他透透,再說……今晚上這頓便飯,我們公事公辦,按老規矩,一人一張會議餐券。回頭妳還要開張單據給我,好給妳伯伯過目。這些事,他是半點都不肯馬虎的!

您不忙,您不忙……,反正我們南園膳食部的財務,是由省委辦公廳包辦了的。

傻丫頭,好好幹。不出兩年,準會再提妳個副處級。若是玉蘭丫頭升了辦公廳副主任,就把妳扶正了。妳呀,什麼都好,就是太漂亮了一點。想找個什麼人?要不要阿姨替妳包辦包辦?

呂亮天生一副記者耳朵,他一邊回答著老書記的問話,還一邊透過輕音樂<雨打芭蕉>,把門廊裡兩位絕色佳人的談話,聽了個八九不離十。

宴請結束,老書記再次熱情地跟呂亮握手,並說這次算接風,等他工作告一段落返回北京之前,再換到北園的知味觀給他送行。

出了凌波閣,老書記的黑色轎車已經停在門口。老書記忽又把柳玉蘭叫住了,他囑咐把呂記者從省委大賓館接進這南園來住,反正現在整棟整棟的別墅都空著。這裡離省委大院近,又清靜,更好照應。

目送老書記和他夫人的車子離去後,柳玉蘭提議在湖邊散散步,因為車子如約在二重門外等候。湖堤上暖風拂面,燈火闌珊,靜悄悄的。經過了這頓便宴,呂亮不勝酒力,覺得自己身子有些輕飄,神思也有點很少有過的浪漫。他甚至很愜意今天晚上即可移到這人間仙境似的南園來住。

他和柳玉蘭並肩走在花崗石舖砌成的湖堤人行道上。月色朦朧,湖水拍岸,樹影花蔭,燈光忽明忽暗。柳玉蘭就像個相識多年的女友似的,玉臂自自然然地伸了過來,手指輕輕搭在他的臂彎裡。他沒有迴避,還很欣賞自己有了一點騎士風度呢!不過,他畢竟當了多年的「內參記者」,養成了凡事喜歡多看,多想多問的習性:

柳處長,你們這裡的會議餐券是怎麼回事?

柳玉蘭不明白他的用意,而溫柔地作出解釋:

你就叫我玉蘭或是小柳好咧!會議餐券,就是參加會議的人員,在賓館開會期間的就餐券。按國務院的統一規定,月工資百元以下的,每人每日(早中晚三餐)交五角錢,一斤糧票;月工資百元以上的,每人每日交七角錢,一斤糧。重要會議的伙食標準,每人每天是十元錢。所以與會者只是象徵性的交了一點錢糧。在我們省委機關的中高級幹部裡,每人都會剩有一些會議餐券保存著,每日也可以用來在省委的大小賓館裡就餐,方便工作。當然是按級別的……你問這個做什麼?對了,我還剩有好些南園的會議餐券,你要不嫌棄,我明天送你……

呂亮眼前閃過一道亮光,原來湖對面的遠山上空劃過一道閃電。要下雨了?他頓時悟徹了什麼天機似的,快步向南園門口走去,柳玉蘭的手臂已經鬆開了他。他是醉了,還是醒了?

呂,是不是現在就去取了你的行李來?

回首南園--這人間仙境,他差點就要仰天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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