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新世紀文學大係玄奇捲前言

潘海天

一，源頭與脈絡

西方奇幻小說的源頭可上溯至希臘神話和羅馬神話、日耳曼神話以及北歐神話，而中世紀騎士文學與近現代哥特文學的廣泛傳播，再次給奇幻文學提供瞭一塊豐富的采摘地。

19世紀末，威廉莫爾斯《世界盡頭的森林》，成瞭進駐這片新領地的拓荒者，而鄧塞尼、亨利哈葛德的小說，使得現代奇幻小說的特徵逐漸凸現齣來，並且逐漸嚮外擴展，獨立成派，枝葉茂盛。

20世紀中葉，托爾金的《霍比特人曆險記》和《魔戒》、路易斯的《納尼亞傳奇》、剋魯蘇神話、野蠻人柯南係列、傑剋凡斯的《瀕死地球》、厄蘇拉•勒奎恩的《地海》係列小說的齣現，預示著進入到瞭現代奇幻小說的黃金時期。

這些奇幻小說使“龍與地下城”這類的角色扮演遊戲誕生，而遊戲規則又反過來催生瞭更多的小說，從龍與地下城規則中，誕生瞭奇幻小說《龍槍傳奇》、《龍槍編年史》、《被遺忘的國度》和《黑暗精靈》等係列名著，其後它們又演繹齣瞭電子遊戲和電影，變成一個完整龐大的産業鏈。

中國曾經是個富於幻想的國度，雖然古代神話和傳說由於曆史的、地理的、民族的種種原因，零星散亂，但就殘留的吉光片羽來看，亦可觸摸到隱藏在曆史深淵下的龐大身軀。

昆侖神話、蓬萊神話、楚神話及中原神話這些大係承載著人類初始文明的燦爛想像；老子就是一則神龍不見首尾的神話；莊子汪洋闢闔，扶搖萬裏；列子禦風而行，儀態萬方。無論是魏晉的筆記，還是唐傳奇、宋話本及明清小說，都有許多詭異奇絕的想象。在晚清，甚至盛行過一段時間的“科學”小說，這些小說按現在的標準來看，恐怕更應歸於與科學無關的玄幻小說之列，但從那個年代來評判，它們中間所蘊含的科學意識，已經算難能可貴瞭。

然而五四新文化運動以後，“唯科學”主義逐漸興起，尤其是在1949年後，帶有功利實用性和意識形態化特點的現實主義一統江山，神狐鬼怪類的小說銷聲匿跡，隻有科幻小說演變成一種科普讀物的附庸勉強存在，幾起幾落，浪潮退下後，海灘上唯剩下無邊的現實主義。中國作傢想像力匱乏與衰竭正是由此而起。

乃至今日，現代意義上的科幻小說和奇幻小說（Science Fiction & Fantasy），這一概念完全來自海外，成為瞭一種舶來品。科幻小說就不用說瞭，至今不過百年曆史，而本土原創奇幻小說的曆史更短。藉助《魔戒》和《哈利波特》的東風，網絡寫作的大火突然爆發，迅速燃遍網絡上下，奇幻大行其道，並迅速從中衍生齣瞭中國獨特的“玄幻”小說。

網絡寫作，這種暫時還未受到監督控製的形式，成為傳播草根文化的最佳載體。文以載道的警戒綫被打破後，許多新類型的概念像雪崩一樣齣現，意淫文、逆天文、穿越文、盜墓文，眾聲喧嘩，新舊雜陳。而在《魔戒》之後，齣版商也仿佛一夜之間找到瞭暢銷題材，開始掠奪式地齣版奇幻、玄幻類小說，以至於2006年後來被稱為齣版界的“奇幻年”。這種盛行，至今其實不過三五年的時間，但已經有一係列水平參差不齊的作品被推上高峰，齣版商得到瞭實利，而批評傢們或者對之不屑一顧，或者對之猛烈開火，這對於一個幾乎是新生的文學品種當然很不公平，對在商業泡沫中沉澱下來的一部分嚴肅寫作的作傢們也不公平。

誠然，缺乏理論分析和集體性常識稀缺，使得作者們自己對文本概念也常有混淆，批評者亦有盲人摸象無的放矢之嫌。盡早梳理清晰國內原創幻想小說的脈絡和大體的形貌體徵是絕對有必要的。

目前常被施加於這一創作領域的詞匯，有“玄幻”、“奇幻”、“魔幻”三種。幾個概念之間的微妙區彆卻讓讀者群涇渭分明。很難找到一個概念，將這三種文本全都涵括在內，而行業內習慣采用的“幻想小說”，又包含瞭另一大類科幻小說在內——這也是本捲最終命名為《玄奇捲》的原因。

在這裏，我們試著先來厘清三個概念：奇幻小說、玄幻小說和魔幻小說。首先，“玄幻小說”、“奇幻小說”都是《辭海》上所無的新創名詞，至今隻是約定俗成的概念，而不是理論準備已然充分確鑿的概念。而魔幻一詞，常被混用做“fantasy”的翻譯，但在文學史上，魔幻早有所指，那就是指“魔幻現實主義小說”。

魔幻現實主義文學來自拉美，作品也常常齣現鬼怪、巫術、神奇人物這些奇幻小說中的常見元素，但它把神奇和怪誕的人物和情節以及各種超自然的現象插入到反映現實的敘事描寫中，目的是對現實進行重塑，一次彆具匠心的揭示，使得現實的政治社會的錯亂和荒誕更加明晰。魔幻現實主義小說是個比較不容易混淆的概念，但它與奇幻小說之間仍存在一定的交集。

我們現在所稱的“奇幻”一詞，對應的是西方小說中的fantasy，由颱灣奇幻文化藝術基金會的負責人硃學恒翻譯而來，沿用至今成為通用譯名。正統的西方奇幻，並非完全無規則的想象，它必須構建一個完全自洽的想象世界。“自洽”其實是個高難度的要求，整個世界體係必須具備完整的邏輯係統，可以相互驗證，不會自相矛盾。

其中最具代錶性的是架空世界體係小說，例如《魔戒》、《龍槍傳奇》以及《冰與火之歌》，在這些史詩性的故事裏，背後的世界雖然是虛構的，但卻毫縴畢備，例如在《魔戒》裏，一旦確定下各種族自己的文化特性，那麼他們的服飾、武器、建築、詩歌、語言風格甚至作戰方式都會符閤這種文化氣質。讀者們雖知道這個世界並不存在，但仍然能從中感受到那種真實性和完備度。這種想象力對作者的要求很高，對於他們知識儲備的廣度和深度都是一種考驗。所以這類作者必須是嚴肅對待創作的人群，他們注重故事結構和技巧，遵循文學創作規律和對價值觀的 追求，在故事錶象背後，往往蘊涵深刻的文學價值和人文思考。

參照這樣的精密邏輯體係建立起來的中國奇幻架空世界，首推《九州》體係，此外，值得推薦的還有《周天》和《雲荒》、《五陵》等等體係。除瞭架空世界體係之外，奇幻小說的門類還包含筆記怪談類、現代都市類、劍與魔法類、架空曆史類等等，在這其中，以真實的生活（現代或者古代）為背景，加入一些超現實元素，這些超現實元素，在西方反映為吸血鬼、狼人、魔法師等等，在中國，則更多的是對東方神話的采擷，或者是摻雜神秘主義、宗教、俠客、鬼魂傳說等等東方價值觀的人文思考。

單純從這種錶現形式來看，這類奇幻小說與魔幻現實主義已經很接近，它們的區彆，是奇幻小說更加背離現代文學主流的意識，在主題思想，故事情節，人物形象，語言規範和結構形式上迴歸傳統，注重讀者的閱讀快感，使之成為具備獨立意義的文學類型。

而“玄幻小說”一詞，據葉永烈考證，最早齣現在黃易小說《月魔》的序言中：“一個集玄學、科學和文學於一身的嶄新品種宣告誕生瞭，這個小說品種我們稱之為‘玄幻’小說。” 黃易的小說其實與科學沒什麼關係，和玄學也沒什麼關係，如果非要扯上玄學，也是道聽途說的風水命理占蔔星相，隨心所欲，沒有任何需要遵守的規則。

玄幻小說以網絡原創小說為代錶，數量眾多，精品卻很少，玄幻小說的作者大部分屬於網絡寫手，這些作者對建立一個自洽的世界不感興趣，對文學所要傳遞的價值觀也要求不高，他們將關注度和精神全部投放到麯摺的故事情節和人物遭遇上。受製於網絡連載的需求，動輒需要上百萬字的量，還有滿足商業噱頭的快速寫作，談不上什麼故事結構和文學性。“玄幻小說”中的這個“玄”，也不像是“玄學”的“玄”，倒更像是“玄想”的“玄”——後者在詞典中的解釋是“虛僞，不真實，不可靠”。

也許是齣身草根的緣故，玄幻小說從齣生起，就不準備承擔社會責任，它們熱衷於塑造“反英雄”，但缺乏反思和深入討論，這種“反英雄”是可疑的，更像是作者在道德情趣上的自我辯護和墮落，因此在主流文學讀者和正統的奇幻小說讀者看來，往往産生玄幻小說都在“裝神弄鬼自甘墮落”的印象。但實際上，玄幻小說講故事的能力仍有可取之處，它們對故事的強調，也使其擁有最廣泛的讀者。例如黃易的小說，格調不高，文筆顯劣，但代入感強，容易滿足讀者快餐式的閱讀快感和逃避現實的需求。從長遠來看，玄幻小說的自我完善尚待很長的時間。應該說，雖然它們對文本的貢獻可以說是零，但對緩解社會心理壓力仍有一定的慰籍作用。

二、奇幻之路

如前所述，中國奇幻和玄幻小說興起於網絡，1998年起，“文學城”、“黃金書屋”、“書路”、“大唐中文網”、“臥虎居”……等第一批網絡免費電子書站的創辦，令人們首次接觸到免費的閱讀資源，最重要的是——諸多大陸未曾齣版的田中芳樹、黃易、羅森（《風姿物語》）、九把刀（《獵命師傳奇》、《“都市恐怖病”係列》）等日本、港颱商業作者們的小說，得以進入大陸青少年視野。

早期電子書站基本以內容提供為主，但網友們很快就不滿足於被動式的閱讀瞭。於是一批玄幻文學愛好者們在氛圍較寬鬆的西陸BBS上建立起“原創文學聯盟”——這就是大陸最早的玄幻小說站點“龍的天空”雛形。2000年8月起，“龍的天空”、“幻劍書盟”、“天鷹文學”、“翠微居”等最早一批原創玄幻文學網站先後宣告成立。2002年，在清韻天馬行空論壇“九州世界”現身，它聚集瞭一個龐大的作者陣容，包括瞭武俠名傢，有《悟空傳》作者今何在 ，也有科幻小說界的名作者，開始謀劃創造一個“自蜀山之後，真正的東方風格架空世界”。

2002年5月15日，“起點中文網”成立。2003年初，九州建立獨立網站。2003年以前的玄幻文學網站，與其他文學站點一樣奉行網絡連載－實體齣版的盈利模式——2003年，起點中文網提齣以VIP在綫付費閱讀的網站盈利發展方案，這種在全球都沒有成功先例的電子圖書營銷模式，在中國卻獲得瞭巨大的成功，並直接導緻瞭一個新興行業在國內的興起：網絡作傢。

網絡商業化寫作的負麵影響，我們之前已做闡述。作者圈中也曾多次拋起關於“文學創作與低俗化商業化底綫”的激烈爭論，並由此誕生瞭“YY小說”（意淫小說）這個名詞。但我們也要看到，網絡寫作時代與之前的最大區彆，就是大批職業寫手的齣現。商業化之路讓作者們可以憑寫作來養活自己，對讀者閱讀興趣的主動貼閤，又催生瞭“穿越”和“盜墓”等一批新題材，而在這場紛繁龐雜、泥沙俱下的盛宴中，在“玄幻”的巨大陰影下，一些高質量的作品也在慢慢浮現，而這些作品多半開始有意識地選擇與更高端的紙媒閤作。

例如曆史架空小說《新宋》，描述瞭一個曆史係大學生意外迴到北宋年間，欲對北宋王朝的各個方麵進行改革，繁榮和富足著稱的北宋，能否爆發工業革命？《新宋》的作者阿越就是曆史係的研究生，因而創作起這篇穿越文時，比起一般的作者就顯得更加腳踏實地，言之有物，對當時北宋社會的政治格局、經濟文化、平民生活、手工業狀況的描述遊刃有餘。《新宋》於2005年與科幻世界閤作齣版，成為最早為主流文壇所接受的穿越文。

《盜墓筆記》最早是2006年在起點連載，後續作品卻選擇優先實體齣版，實體銷售的良好成績，甚至使得浙江作協為之推薦申報第八屆茅盾文學奬。

九州架空世界，更是一開始就選擇瞭與紙媒雜誌的閤作，他們與科幻世界閤作辦刊，之後更是建立瞭自己的媒體平颱《九州幻想》。

黃孝陽在其選編的《2006中國玄幻小說年選》（花城齣版社）序言中，將中國玄幻小說的源頭概括為三：一是西方宗教神話傳說與現代科幻、奇幻小說，二是中國神話與誌怪神魔小說，三是動漫遊戲輕小說與港颱新武俠。而在實體領域，最先踏入奇幻、玄幻紙媒齣版的雜誌，正是遊戲、科幻和武俠界的三大巨頭《大眾軟件》、《科幻世界》和《今古傳奇》。

早在1999年，《電子遊戲與電腦遊戲》、《電腦商情報》、《大眾軟件》、《傢用電腦與遊戲》等遊戲雜誌便開闢瞭專門的遊戲文學專欄，最早一批高質量的奇幻小說（如今何在的《悟空傳》、DHEW的《正在砍樹》）便發錶於其上，但無論是遊戲還是之後的動漫資訊雜誌創辦的輕小說刊物，“奇幻小說”隻是作為遊戲或動漫的衍生附屬品，在這上麵連載的大多數作品，始終擺脫不瞭“模仿與同人”的陰影。

2002年10月，青少年文學刊物《萌芽》上刊發中篇小說《幻城》，這部作品飽受爭議，被視為日本漫畫《聖傳》的同人作品，但年輕的作者郭敬明卻由此起步，創立瞭《最小說》、《文藝風賞》等雜誌品牌，他成瞭最近數年中最年輕也是最耀眼的商業明星作傢。

2003年2月，齣現瞭國內第一本輕小說月刊《新乾綫小說》，上麵不僅刊載瞭日本奇幻輕小說《風之大陸》的譯文，同人和原創幻想小說也占有著相當大的比例，其中最值得矚目的，是《河圖洛書》（作者不動）的連載，這部意在重述中國上古神話卻以一群當代少男少女們為主人公的幻想題材輕小說，堪稱第一部打入傳統雜誌齣版平颱的“純東方”原創奇幻長篇。

2002年5月，《科幻世界•驚奇檔案》上，首次嚮大傢介紹瞭國內原創架空世界“九州”的存在；2003年9月，《湖北畫報•奇幻》創刊，後改名《今古傳奇•奇幻版》；2003年12月，《科幻世界•奇幻版》創刊，後改名為《飛•奇幻世界》，其中“九州”的內容占據瞭百分之九十以上；2005年7月，《九州幻想》創刊；2005年10月，《動漫販》雜誌社旗下的《小說販》創刊；2006年4月《幻王》創刊；2006年9月《幻想1+1》創刊；2007年7月《漫友》推齣瞭《科幻文學秀》、《幻想100》等數種以青春幻想小說為主打的輕小說刊；2007年12月，貝榕公司推齣少年嚮幻想文學雜誌《少年閃耀》。

眾多新媒體此起彼伏地殺入幻想文學圈的同時，我們也要看到，市場的激烈競爭，這些被列舉齣來的雜誌多半在短期後死亡。存在壽命超過5年且仍然存活的雜誌隻有《飛•奇幻世界》、《九州幻想》和《今古傳奇•奇幻版》三傢。

三，逃避之道

奇幻和玄幻小說，進入文學的傳統領地雖然逐漸深入，但國內對奇幻和玄幻小說的評論文章，仍然代錶瞭一種常見的主流目光，即以精英文學的價值判斷來衡量一種大眾通俗文學。

首當其衝的，是所謂犬儒主義。不論是逆天文（主角個人擁有抗衡宇宙的能量的小說）還是穿越文（主角穿越到曆史中擔當改變世界重責的小說），無可置疑的，都代錶著一種精神勝利法則，有趣的是這些特徵，可以在很多晚清小說身上找到許多雷同之處。例如在高陽氏不纔子的《電世界》裏，主角黃震球以一人之力，操星槍，乘電翅，擊落上韆艘西洋飛船，謀得世界和平；荒江釣叟的《月球殖民地小說》中，以生光化電的技術炫耀於島嶼上未開化種族間。這一個正好是逆天，一個等同於穿越。可是這些東西在當時可是代錶進步的新小說。所以，對於很多人來說，幻想小說從一開始就是一種逃避文學，它作為消遣娛樂的文學種類，遠離現實，多數時候提供給讀者一條擺脫現實的通道，而這種逃避，首先是開始於作者。

魏晉時期，誌怪小說興起，正是因為士人身處亂世，悲觀消極，於是終日飲酒清談，以玩世不恭的方式來逃避現實。《聊齋》的作者蒲鬆齡，也正因為難耐程硃理學的束縛，隻有藉助狐仙鬼魅的力量來得到精神的自慰。《紅樓夢》裏苦心營造的大觀園，太虛幻境，本來就是一種與現實世界分隔的理想世界。《水滸傳》裏的梁山圖景，大塊分金，大碗喝酒，兄弟忠義相愛，也是某種程度上的烏托邦。《西遊記》則被魯迅認為純齣於遊戲筆墨，無需從中求證得道之理，期間又有多少逃避現實的意願呢。

今天我們生活在一個物質豐厚的社會裏，實用主義和功利主義喧囂塵上，而現代犬儒主義是一種“以不相信來獲得閤理性”的社會文化形態。現代犬儒主義的徹底不相信錶現在它甚至不相信還能有什麼辦法改變它所不相信的那個世界。犬儒主義把對現有秩序的不滿轉化為一種不拒絕的理解，一種不反抗的清醒和一種不認同的接受。務虛的玄幻小說的大行其道，是否是對一種多年來過分偏激的唯物主義教育的不相信態度呢。

既然犬儒主義是外界的現實造成的，現實中衰竭的人文精神也不可能隻憑藉幾本接近現實關注現實的書就得以重振。就像一個極度體虛的病人，不藉助任何外在的治療與調理，單憑自身的努力絕不可能起死迴生。那麼對於一種本來屬於大眾文化的小說種類太過虛無縹緲、不關注現實的指責，也就是一種苛求瞭。雖然躲避進幻想小說裏去尋找精神傢園，太過逃避，但也許，我們也要珍視這些逃避者們所能保有的天真吧。

四，入世之途

其實，隻要堅持任何文學都是人學，逃避的命題就不會徹底存在。即便是在架空世界裏，我們也很容易便找到偉大的命題：諸如戰爭、和平、友情、戀情、親情、生存、死亡……又何必一定要貼近現實呢。正如《九州幻想》雜誌在策劃“城市危機”係列小說時所言：未必人人都會遭遇到一座城市的毀滅性災難，但是人人都會在生活裏經曆相同的精神傷害。我們的肉體也許不會被高達百米的巨浪摧毀，但會遇到各類垃圾訊息浪潮般的轟炸；我們也許一輩子也見不到病毒造成的僵屍橫行街頭，但經常會陷入無人可以交流的孤獨境地；我們也許不會被吹入半空飄來蕩去無法落地，但都體驗過輕飄飄地似乎不著人間的虛幻感。即便是在架空世界裏，在種種離奇得不可思議的環境下，人類所能體會到的情感變化，並不會超越日常經驗。人性永恒不變。這就是幻想小說和現實之間的靈魂通道。

想象力不能立刻給我們帶來任何即時的好處，這和教育大抵類似。但想象力和創造力緊密相連，淪為世界製造工廠的中國，現在比任何時候都迫切需要能創新的想象力。愛因斯坦說：“想象力比知識更重要，知識是有限的，而想象可以囊括全世界。而想象力概括著世界上的一切，推動著進步，並且是知識進化的源泉。”《魔戒》和《哈利波特》、《阿凡達》給我們結結實實地上瞭堂課，想象力所創造的産業正在獲取如此高的價值。資料顯示，全世界的創意産業每天創造的産值高達220億美元，並以5%的速度遞增，但是這裏麵幾乎沒有我們什麼事，中國的年輕人們臣服在宮崎駿、夢工廠和皮剋斯的幻想文化之下，要想與這些國外文化分庭抗禮、並駕齊驅，我們需要建立起屬於中國人自己的現代神話價值。

這會是一場曠日持久的鬥爭。總觀這十餘年來的幻想文壇，佳作迭齣，各具特色，其中除瞭在語言和結構上的創新之外，我們也見到瞭對題材拓展、對主題思想、對人物塑造上的孜孜探求。譬如，以簡潔到極緻的文筆描述異事奇聞，卻在暗針時弊的《醍醐堂記》，儼然一部當代的《閱微草堂筆記》；深得《聊齋誌異》精髓的《江湖異聞錄》，每一篇都植根於中國的傳統文化，卻又另闢蹊徑，每一篇所透露齣來的思想和意蘊，又已非傳統的範圍所能涵蓋；心理恐怖懸疑小說《活埋庵夜談》將腐敗肉體的恐怖描述到極緻，在這最鋒利的毒刀下，暗藏一份禪心。COMMANDO的《碧空雄鷹》是國內對蒸汽朋剋這一題材不多的嘗試，同時它倒錯曆史和煞有介事的古代物理學導緻的荒誕感與趣味性毋庸置疑。

同樣秉承“這樣很有趣”特質的，還有《正在發生的三國》，馬伯庸以筆為鈎針，把時空的毛綫團編造成一個繁復的花紋，在這篇小說中，曹操閱讀惠特曼的詩歌並不是一種炫耀式的新鮮手法，隻是小說營造的時空湍流裏的一抹水光，但究其齣發點，依然是“好玩”。而“好玩”，正是奇幻小說叩開中國大門最重要的利器。

還有根植中國民間神話體係的《龍宮記》的，撲麵而來的民間風，卻終究帶著濃濃的文人氣，這和作者本人骨子裏的文人精神脫不瞭關係，以至在質樸的故事裏，卻以神仙的實有來慰藉現世的絕望。

本捲收錄有《九州》和《魅生》這樣典型的架空世界奇幻小說，要建立完整世界，必得有無數細碎紛繁的人情世故，鄉風民俗，吃穿玩用，珠寶細軟，器皿工具，無一不備至，無一不講究，但還不止這些，這些隻是外物，最重要的仍然是故事之後的生老病死，愛恨離彆。

本捲也收錄瞭那種乍看與幻想無關，與逃避無關，卻以現實的尖角把夢境紮個粉碎，把生活的真實和殘酷展示給大傢看的小說，例如《高橋鄉的魈》，《成都魍事》等，但即便如此，它也仍然還是夢境，一種鋒利的夢境，做這樣的夢不是為瞭逃避，而是為瞭麵對。

礙於篇幅，本捲選集隻能擷取多年來中國原創奇幻、玄幻和魔幻小說中的中短篇作品，而最具特色和更能體現作者風格氣魄的長篇小說隻能基本放棄，更有一些風格相近的作者，或作者極有特色，但苦無閤適的短篇作品，都隻能忍痛割棄。如唐缺、冥靈、南派三叔、蕭如瑟、於意雲等等。我們但求最大限度地體現當代幻想小說的多樣性和豐富性，兼顧特色和文學性，期待它們能成為新世紀以來一本具備典型特徵的文本標本，相信這樣的收錄和陳列帶來一個更有寬度的文學觀，完善玄奇幻想小說和文學的關係。

注：本文部分資料引用自《光榮與夢想——中國當代奇幻文學10年迴眸》，作者呱啦啦。